9月7日,“拟允许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苏州、福州、广州、深圳和海南全岛设立外商独资医院”的政策文件《关于在医疗领域开展扩大开放试点工作的通知》,在医疗服务圈内刷屏。
商务部、国家卫健委、国家药监局三部委联合印发,为这项政策增添几分强背书的力度。
兴奋,弥漫在过去几年鲜有乐观情绪的非公医疗从业群体中,久久挥散不去。
“外商独资”四个字被视为突破性改变,成为从业者眼中的重大利好。在过往,虽然中国的医疗服务市场对外开放不断深化,为国际合作和交流提供了更多机会,但在具体执行中,外商投资医疗机构仅限于合资、合作。
在非公医疗很久没有新故事、缺少好标的、投资遇冷的当下,从业者和投资人几度克制,也忍不住想象即将到来的市场增量——克利夫兰、梅奥等全球知名的连锁医疗集团,会不会陆续大举入驻中国?更多患者选择医保外就医,高端医疗商业险会不会带来新气象?此次“外商独资”的浪头,能不能带来非公医疗发展的“新浪潮”?
几天过后,当兴奋情绪逐渐散去,多位业内人士与我们交流:政策再度重申,上一次类似的政策早现于2014年。但从过去十年的经验来看,外资办医在中国打开了一个近200亿的小市场,发展进程却称得上“步履蹒跚”。
非公医疗市场这次短暂的兴奋与焦虑背后,是近十年来,外资医院在中国发展的众生相。
2个多月前,6月22日妙佑医疗国际(即“美国梅奥诊所”,Mayo Clinic)在上海正式开设了代表处,旨在为患者及其家属、转诊医生、健康保险提供商和保险经纪人提供帮助。
开幕仪式上,妙佑医疗国际亚太地区执行医疗总监Stacey Rizza 表示,新开设的代表处致力于提供一流的患者体验,并为患者提供全面医疗资源的一部分,也将帮助转诊医生、保险公司与梅奥诊所国际建立联系。
仅凭上述描述,全球知名的梅奥诊所入驻上海后,似乎并不能提供医疗服务,而是充当中介的角色。
9月7日的政策出台后,广州艾力彼医院管理中心主任庄一强博士反而乐观起来:“这释放出了一个信号,中国会继续开放。”他认为,未来在华的外籍人员可能会越来越多,人群对外资医院有需求。
汇每极致医疗董事长、汇海国际医疗创办人屈伟,常年奔走于海内外医疗机构之间,他和梅奥诊所等海外知名医疗机构拥有合作关系。这次的政策出台后,他认为,开放外资独资医院,能够成为现有医疗体系的补充。“此前市场就有需求,但缺乏供给,现在放开,患者至少多了一个选择”。
屈伟特别提到,本次政策文件中,与放开外资独资办院一起公布的另一则政策是:允许外商投资企业在试点地区从事人体干细胞、基因诊断与治疗技术开发和技术应用,以用于产品注册上市和生产。
“未来在这些外资医院,也许可以用到这些尚未在国内上市的新技术。”屈伟说。
这次不是我国第一次宣布放开外资独资办院。2014年7月,原国家卫计委、商务部在《关于开展设立外资独资医院试点工作的通知》中允许境外投资者通过新设或并购的方式在北京市、天津市、上海市、江苏省、福建省、广东省、海南省等7省市设立外资独资医院。当时政策的开放却是昙花一现。之后不到一年,在2015年《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2015年修订)》等文件中重新明确,外商投资医疗机构仅限于合资、合作。
如今,政策重申,口子再度放开,多位业内人士表达乐观之后,也冷静认为:对国内医疗市场的影响,或许没有想象得那么大。
上海创奇健康发展研究院执行理事长蔡江南表示,国外的一些大型综合性医院,大多是非盈利性质,缺乏动力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办医。“有动力的是一些投资人投资建设的盈利性医院,这些医院往往是专科医院。”
而且想打动外籍医生在中国常驻,“薪资至少需要翻倍”。
屈伟认为,“国外医生年薪很高,翻倍的话可能需要50万~100万美金,20名医生就能将一家医院的利润吃没了,但仅有20名医生是无法支撑起一家医院的。”
国内的一些拥有外资基因的医院,也曾有过许多外籍医生,但几乎都经历了一个逐渐减少的过程。
庄一强观察一些外资医院的人才变化,他讲述道,“一些医院刚成立时有来自欧美的医生,甚至护士长也来自欧美。几年之后,变成来自新加坡、印度等地的医生,外籍护士长也消失不见。”庄一强说,这时就会有国内顶级专家进入这些外资医院。
昔日光景
庞大的公立医院系统矗立在旁,内资非公医疗毫不相让,外资办医在国内的发展,可以说是慢慢攀升至今日的近200亿市场体量,用力扯开了一条发展的口子。
根据华经产业研究院数据,2014年放宽外资办医的政策春风一吹,2015年~2021年,中国外资医疗机构的收入从约100亿元增至190.18亿元。其间六年,进入中国市场的外资机构变多,增量大约在50余家。到2021年,中国外资医疗机构总数达302家,其中外资医院114家,另有外资诊所、门诊部188个。
但杀出重围、打出名声的幸存者并不多。
和睦家、明基医院等境况尚佳的中外合资或独资医院,早在10年、20多年前就盯上了国内高端医疗的市场。
1997年,国内第一家外资医院和睦家成立,由美中互利工业公司投资控股,中国医学科学院旗下的北京协和医药科技开发总公司协作发起。
一度陷入长期亏损的和睦家,经历了两度私有化,先后与复星集团、新风天域联手,身处频繁交易动荡之中,从原本的妇幼专科医院转型为一家综合性的高端医疗机构。在今年4月《健闻咨询》独家报道中,和睦家2023年实现营收约37亿人民币,EBITDA(税息折旧及摊销前利润)增长超3倍。
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人士告诉《健闻咨询》,27年前,在和睦家成立第一家医院时,创始人曾上上下下跑了几十个部委,敲了一百三十几个章,才把一家医疗机构的手续都办下来。其中周折,今日难以想象。
漫长的审批周期,是昔日外资医院在国内办医的第一道坎。
2018年开业的上海嘉会国际医院,也曾经历了2012年时立项,2015年时拿地,2018年开业的“漫长季节”。从立项到开业,用了6年时间。
在2014年,美国联盟医疗体系(简称PHI)国际部总裁Gilbert H. Mudge博士在接受财新采访时就发出疑问,PHI在北京通州开展的合资医院项目已经立项10年以上,仍然处于集资层面,他当时的原话是:“这个项目筹备很久,中方合作者和我们都觉得很困惑,主要是审批难题,被要求获得各方面批文。”
一位有港资经验的资深从业者魏巍(化名)回忆起此前的审批流程,不禁说,“很多医院开业了,但市场已经变了,可是医院那么重的资产,其实改变不了当初的布局。”
时下“外商独资”的政策出台后,不同于很多的同行关心那些“大事”,他最期待知道,审批流程有没有可能优化?
虽然审批如“取经”,但能面世的至少是幸运儿。在中国短短30年的外资办医历史上,外资医院早夭、潦草收场的故事从不新鲜。
2014年政策放松的红利期时,上海曾一度发力高端现代医疗服务业,重点建设上海国际医学园区、新虹桥国际医学中心等项目,总投资分别为200亿元、100亿元,意在整合国内外优质医疗资源,开设医疗机构,提供高端医疗服务,为中外合资医疗机构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空间。
截至2017年底,上海国际医学园区内引进了10家高端医院、1家康复医疗机构、3家医疗科研机构、22家医学检验所和2所医学院校,上海新虹桥国际医学中心引进了1家综合性医院和6家特色专科医院,以泰和诚肿瘤医院为代表的国际医疗品牌入驻。
但红火的势头并未长久,前述一位资深从业人员透露称:“8年过去了,真正开业的医院大概只有1/3,能活下来的更少。特别是新虹桥国际医学中心,原定引进8家高端医疗机构,开门的似乎只有4家。”
如果视野扩大至全国,外资医院无疾而终的故事就更多了。
2022年10月,四川省引进的首家中外合资医院成都鹰阁医院宣告“暂停对外提供医疗服务”,这家在新加坡享誉盛名的高端医疗服务医院,运营三年后关门,并于2023年变卖给新加坡鹏瑞利集团有限公司,公司名称由成都鹰阁医院有限责任公司变更为成都鹏康医院有限责任公司。
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医院的故事更令人唏嘘。
2014年,时逢公立医院改制,淮安市政府赴英国开展经贸招商活动,带回了一笔价值10亿元的“大单”——与英国医院投资管理服务商Sinophi Hospitals签署总投资近10亿元的淮阴医院投资合作协议,80%股份由外资持有,20%股份由淮安市淮阴区城市资产经营有限公司持有。
改制为中外合资的淮阴医院,成为该市领先的综合性医院,2021年前后医院年门、急诊量达54万人次,且已于2019年完成营利性改制。这样的条件吸引了意图在长三角地区布局医疗业务的华润医疗,以人民币8.83亿元的对价收购了Sinophi Hospitals间接持有的淮阴医院80%的股权。
然而,被收购后的淮阴医院营收连年大幅下滑,2022年医疗业务收入同比下降超50%,2023年医疗业务收入同比下降超60%,直接拉垮了华润医疗的归母净利润增速。
今年5月,淮阴医院关门停业,曾经办得轰轰烈烈的外资入股公立医院的典范,最终潦草收场。
外资在中国走过了短短30年,从业者至少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这个牌桌上,不是开了局,就有留下的能力。
政策的口子放开了,但外资医院还会来吗?
消息的子弹飞了一会儿后,业内逐渐回到了经营的本质——重要的不是市场在哪,重要的是市场里能不能活下去、淘到金?
时间回到27年前,美籍犹太人李碧菁在北京创办和睦家医院时,有一个不能忽视的背景:1994年之后,随着中国的进一步开放,越来越多的外籍人员来到北京。相关部门考虑,或许设立一家服务于外籍人员群体的外资医院,会对当时中国的投资环境起到比较好的推动作用。
这道出了一个真相,当时中国高端民营医院的兴起,伴随着的是在华外籍人士增长。
李碧菁曾透露,和睦家刚在国内开业时,99%的患者都是外国人,因为能让外国人在中国体验“家乡”的医疗服务。这些在华工作的外国人往往拥有着公司为其购买的高端医疗保险,支付不是问题。
可以说,10年前,或者在那之前,外资医院对商业健康险在中国蓬勃发展,直至成为其主要支付方,一度有极高的期待。
但中国医疗环境的发展,与外资医院的预期相悖而行——商业健康险发展并没有蓬勃向上,中国仍是基本医疗保障体系为主体的医保支付系统。
前述知情人士透露,甚至商保客户都在缩水。从历史数据来看,和睦家2015年~2019年,商保支付占总收入的70%~80%,但现在商保支付仅占总收入一半,在部分区域甚至一半都不到;上海嘉会国际医院近几年的支付的情况,也仅有30%来自商保,70%是自费。
商业健康险发展缓慢,是横亘在和睦家等高端民营医疗和即将到来的外资独资医院面前的巨大鸿沟。
“医疗服务跟支付是息息相关的,支付的体系对医疗机构的发展影响很大。”前述知情人士直言,“外资医院现在发现,支付一直没有打开,商保也就那么一点,这很影响医院的投入信息。”
除此之外,经过几十年在中国办医院的尝试,也让越来越多的外资医院意识到,医疗这种非标化的产品,国内国外有差异、城市之间、地域之间亦有差异。而医疗本身又难掩其本土化的本质,优质的医疗资源更多集中在公立医院。
医疗服务作为超长线的投资,有多少外资有实力、有耐心来投?以上种种,不可能不阻碍外资再次一头冲进中国市场的勇气。
不过,市场是最有趣的,它永远不可能只有一种情绪。
2024年5月,全球跨国集团太古股份有限公司宣布取得德达医疗(旗下拥有位于上海的综合性外资医院“上海德达医院”及一家诊所“德西门诊部”)的控股权,那是一家经营了8年的医院。一时间,在上海滩引起不小的轰动。
据业内人士透露,太古的收购价格并不高。一位在上海滩外资医疗界从业多年的管理者王帆(化名)告诉《健闻咨询》:“当时,给我们业界还是带来了小小的震撼和信心,大家觉得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至少还有人愿意来投医疗。”
屈伟创办的汇海国际医疗中心也是秉承政策的东风而起,他们借助国务院批复的在北京天竺综合保税区建立罕见病药品保障先行区的政策指引,为罕见病患者从全球找好药。
他们的故事和外资独资办医有些相似,或许值得借鉴。“我们刚成立时患者以自费为主,现在经过2年发展,保险公司也发现了这块市场,陆续找上门来,希望合作打造一些保险产品。”
虽然从整体上看,外资通过新建或收购的形式布局国内医疗市场上的项目数量还是投资规模都与5~10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但总有人愿意在危险的丛林中摘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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