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县级医院水平高了，肿瘤患者就都能留在县里？沧州市第四医院（南皮县人民医院）肿瘤科主任郜攀峰的回答是：不一定。
沧州市第四医院（南皮县人民医院）肿瘤科主任郜攀峰他记得，有一位患者，40岁出头的年纪，被诊断为乳腺癌晚期。家人陪着她，辗转去了天津、北京、上海、济南等地的医院，可能一个月就咨询好几家。“四处打听，什么都尝试了，花了很多钱。”
做了15年肿瘤科医生，郜攀峰对这种焦虑一点儿都不陌生。曾有患者说，听到诊断的那个瞬间，感觉天都塌下来了。为了纾解这种焦虑，患者和家属会不厌其烦地去大医院，去找更权威的专家反复确认：是不是诊断错了？是不是还有救？
对于这些身心俱疲的患者和家庭，县级医院能为肿瘤患者做些什么？这是郜攀峰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留住患者
科里有一位“明星患者”张大爷（化名）。2013年，张大爷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确诊为小细胞肺癌脑转移，生存期在半年左右。
考虑到长期在北京住院不方便，而且住院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老人选择回老家的南皮县人民医院治疗。家人尊重老人的选择，但也没抱太大希望。
医院迅速组织了专家会诊，详细了解老人病情后，郜攀峰团队与天津肿瘤医院、北大人民医院的专家一起讨论，最终决定给老人采用放疗、化疗和放射性粒子植入术相结合的治疗方案。
大约治疗6个月后，复查肿瘤基本消失，张大爷状态良好恢复正常生活，至今10年没有复发，今年2月郜攀峰还见过老人。
如今，像张大爷这样留在县医院的肿瘤患者越来越多。而曾经，老百姓不知道放化疗为何物，科室“门可罗雀”。转变的背后，如果说有什么经验，郜攀峰觉得应该是“坚持技术留人、规范诊疗留人”的策略起作用了。
放疗操作室工作照提升技术，对于大多数县医院来说，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而郜攀峰和团队在这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放化疗专业（肿瘤科的前身）从2007年建立开始，便由河北省肿瘤医院对口帮扶，人员培养、机制建立、设备引进……这些仍苦恼着不少县级医院肿瘤科的难题，都被南皮县人民医院早早克服了。
郜攀峰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肿瘤科的队伍——副主任医师1名，主治医师2名、医师2名、物理师1名和技师2名。所有人员都是在河北省肿瘤医院学习培训合格后上岗的。
2017年8月郜攀峰担任科主任后，在常规化疗、普通放疗及三维适形放疗基础上，陆续开展了动脉化疗栓塞、放射性粒子植入等肿瘤微创治疗技术。
每周除了有河北省肿瘤医院专家定期坐诊，还有阵容强大的会诊。南皮县人民医院2013年成立了肿瘤MDT（多学科诊疗）机制。对于每一位确诊的患者，或者需要重新制定方案的患者，都由肿瘤科来牵头，组织河北省肿瘤医院、天津市肿瘤医院和北大人民医院等的专家共同决定治疗方案。
曾经有一位肺癌骨转移患者来院，医院会诊给到的治疗建议是，局部放疗止痛搭配抗骨转移药物治疗。患者家属又去咨询了沧州某医院，结果，两家医院给到了相同的治疗方案。考虑到环境熟悉，报销比例高，患者最后是回县里治疗的。
类似的案例慢慢多起来，目前，化疗专业年诊疗1000余人次，放疗专业年治疗6000余人次，差不多是一开始的3倍。
特别在疫情期间，跨区域看病不方便,原本外出就医的肿瘤患者留在县里，南皮县人民医院肿瘤科承接了这部分患者的需求。郜攀峰记得，那段时间患者好评特别多，放疗患者最多时一天达到30人左右。
“能早点发现就好了”
有一位患者李女士（化名）乳腺癌晚期，2023年初因为疫情无法去外地医院治疗，后来通过病友群联系到了郜攀峰。
他看了李女士的病情后觉得并不乐观：2019年发现时已经是晚期，2022年在天津做了手术，术后约三个月就复发了。来院时，肿瘤沿着她的下腔静脉已经长到了心脏里，病情十分危重，状态可能说不好就不好了。
因为孩子今年高考，状态不佳的李女士，一直恳求，能不能想办法让她坚持到高考结束？
郜攀峰分析，就李女士的病情进展来说，已经没有太好的方法来控制肿瘤了。李女士住院半年时间里，郜攀峰和团队多次组织高年资主管医师讨论，尝试通过引流胸腔积液、抗感染、营养支持等方法来缓解她胸闷憋气、疼痛的症状，尽可能延长患者生命。
“李女士是在孩子高考后第三天走的，算是达成了她的心愿吧。”郜攀峰说，后来李女士家人还专门来医院感谢他们团队。
像李女士这样的患者不在少数，郜攀峰至今谈起都掩不住遗憾。“要是能早点发现就好了。”这让他由衷地感到，肿瘤的科普和早筛，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十多年来，郜攀峰和团队已经把肿瘤科普渗透到日常工作中，比如有原发性肝肿瘤患者来院，医护人员会对陪同家属进行健康宣教，建议他们定期体检，有乙肝要尽早干预，40岁以后要每年检查肝脏超声、甲胎蛋白等。
医师、物理师共同制定精确放疗计划科里有不少其他科室转来的晚期患者，让郜攀峰意识到，非肿瘤科室人员也是科普的重点人群之一。他记得，有一次神经内科收治了一位患者表现为脑水肿，反复恶心呕吐。主治医生跟他偶然提到这位患者低钠低氯。因为这是一种内分泌型小细胞肺癌的典型表现。郜攀峰就提醒了一句，有这个临床表现，一定不要漏掉肺CT检查。这位主治医生第二天就让患者做了肺CT检查，没想到真的是小细胞肺癌，好在是早中期。
“神经内科患者一般不做胸部CT检查。如果医生不重视，这位患者的病情可能就被延误了。”郜攀峰欣慰之余也感到了筛查意义重大。
近年来，南皮县人民医院每年都安排肿瘤早筛活动，包括乳腺癌、甲状腺癌、肺癌、胃癌和结直肠癌这五大高发癌种。郜攀峰团队经常和其他科室联合开展。
比如跟乳腺甲状腺外科一起，到村镇免费给高危人群做甲状腺、乳腺的超声检查，几年下来筛出了不少早期患者，做完手术后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
另外，肿瘤相关专业还不定期组织免费义诊，医院也会安排人员支持。考虑到村镇留守老年人居多，不少人有脑梗、高血压、冠心病病史。每次义诊时还会带上心内科、糖尿病科一起。
像上述的筛查、义诊，医院每年几乎组织上百次，覆盖全县60%～70%人口。
义诊中，郜攀峰经常遇到这样的患者，体检只做胸透等简单项目，导致很多漏诊的情况发生。他意识到，单靠一家医院的力量终归有限，如果能从地方政府层面有一些政策或项目来推动肿瘤筛查，可以全面覆盖当地人口，这样效果更好。
收到的锦旗翻了一倍
早期患者大多在各科室治疗，来做放疗的患者60%～70%都是晚期后续治疗。比如骨转移了疼得厉害，或者脑转移了头疼恶心的。
放疗疗程一般4～6周。肿瘤科给每位来放疗或住院的患者安排一位专管医生，负责整个疗程的治疗，对患者的病情进展、耐药等情况都了如指掌，方便进行明确、规范的连续性治疗。郜攀峰认为这十分必要：“不能今天这个大夫，明天其他大夫，每位大夫都对患者不那么了解，这种情况要尽量避免。”
放化疗、介入治疗这些常规治疗是肿瘤科以前的主要业务。近年来，郜攀峰有了新的业务方向。
他曾见过不少肿瘤晚期患者不知道去哪儿治疗，大医院可能没床位，有些县医院技术又无法满足。即便有医院接收，也可能盲目做手术，治疗不得其法。他也曾目睹不少肿瘤晚期患者癌痛时，痛苦无法纾解，脾气日渐暴躁，甚至用头撞墙……肿瘤不仅折磨着患者的身体，更让整个家庭陷入巨大的压力与痛苦。
“如果我们能减轻患者痛苦，让他更好地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家人的创伤也能小一点。”2017年8月，肿瘤科成立专业小组负责癌痛规范治疗、姑息治疗（安宁疗护相关工作）。
“以前我们只关注患者病情、身体变化。现在我们会更加留意患者及家属的心情和状态，跟患者和家属做朋友，这一点很关键。只有建立信任，才能了解他们的真实想法和需求，才能及时介入干预和帮助。”为此，郜攀峰也专门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
2022年8月26日，南皮县大浪淀乡患者李先生在家属搀扶下专门送来了锦旗。李先生是南皮县人，确诊胰腺癌3年多，辗转到沧州、北京等多家医院就诊，后因工作原因长期在北京居住并抗癌治疗。2022年6月，李先生回到老家后疼痛剧烈，家属无奈之际来到南皮县人民医院肿瘤科。
李先生和家属送来锦旗郜攀峰和团队详细了解李先生病情后，制定了个体化的镇痛方案。通过治疗，李先生重度癌痛和恶心呕吐症状很快得到了控制，又能正常饮食睡觉了。家属高兴地说：“没想到家乡医院的大夫也有这么高的技术水平，而且医德高尚。”
自开展新业务以来，郜攀峰和很多患者、家属成了朋友，科里收到的锦旗数量差不多翻了一倍。
在这个过程中，郜攀峰也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新的思考与认知。如果说医生的价值，仅仅体现在延长患者生命上。那么，对于一个平均每月都可能目睹数位患者离世的肿瘤医生来说，他们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
郜攀峰坦言，通过肿瘤医生的疗护，肿瘤患者在有限的生命里也能享受到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活得更开心。肿瘤医生的价值也正在于此。就像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上写的那样：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郜攀峰计划今年跟更多优秀医院建立合作关系，扩充专家队伍，增加专家坐诊频率，比如一个月一次甚至一周一次。
一来给肿瘤患者更多信心；二来通过专家坐诊让科室诊疗更加规范，完善日常工作中不规范的环节。比如专家们在放疗专业如何定位精准上给了很多好的建议。而且肿瘤相关行业指南更新太快，一些新的临床肿瘤药物，可能每个月都要更新，掌握不及时就会落后。与专家保持密切互动，也是一个持续提升和补充短板的方式。
让更多肿瘤患者留在县域，并接受更好的治疗和服务，是所有县医院肿瘤科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郜攀峰和团队用十多年时间，赢得了患者的口碑，并在口口相传之中，让更多的肿瘤患者选择留在了当地。前路漫漫，虽不能立竿见影，也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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