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二甲医院的三甲梦

三甲虹吸，社区下沉，许多夹心层二级医院的主题从“发展”变成了“求生”。

东莞市南城医院（东莞市肝胆医院）就曾是这样一家医院。这家起步于卫生院的医院，已走出一条“一专多能”的新路，成为东莞市镇街医院成功转型的优等生，并且正在往三甲冲刺。

病人不来，来了也留不住的“夹缝”医院

东莞市南城医院（东莞市肝胆医院）的前身是东莞市篁村区卫生院，2001年改名为东莞市南城医院，曾一度是东莞市规模最小的镇街医院。

20年前，基于时代和地域特色，附近各种外伤病人极多，小小的医院并不需要“挖空心思”谋求发展，全院90张病床靠着创伤外科就能“衣食无忧”。

然而，城市转型发展给了没跟上时代的南城医院“迎头一棒”。

自2004年起，东莞市政治中心逐步转至南城。随着城市综合管理不断完善，城市产业结构逐步升级，人口结构持续改变，文明程度不断提升，周边的骨科、创伤病人断崖式下降，院外的医疗格局也大变天。

原有的核心病源消失，回过神来的南城医院已成无人问津的“夹心层”——方圆10公里内，上有5家三甲医院（8个院区），6所纳入三级管理的医院；下有上百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

三甲医院实力雄厚技术过硬，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服务贴心费用低廉，没名气没口碑没特色连环境也很窄小破旧的南城医院几乎只能依靠“顺路病人”。

“翻看历史病案，普外科最常见病种之一的胆囊结石，前3年，普外科总共才做了4例手术。”2006年9月新调入南城医院的普外科医生王三贵看到这个数据心都凉了。

2007年，为寻求新赛道，原本挂靠骨科下的普通外科独立开科。但情况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一年住院病人才170名。不仅病人来得少，“来都来了”的病人也留不住。

“来的阑尾炎患者，一听需要手术，家属立马要求转走。”现任医院党总支书记的王三贵回忆起往事依旧心酸不已，“连‘自家人’都不信任，本院医生的孩子，包皮外伤撕裂，只需要缝几针，也是毫不犹豫地转去了上级医院。”

时代的快车再一次从南城医院身边呼啸而过。2008年，广东省启动“双转移”政策。“双转移”实施后，东莞市人口大幅减少，原本“乘势而起”的医疗业务也大受影响。据《羊城晚报》报道的“东莞市卫生业务工作会议”消息，东莞市各级医疗机构门诊量均出现不同程度下降，全市41家医院2008年共亏损19亿元。在所有公立医院中，只有三分之一营利，三分之一本利持平，三分之一则处于亏损状态。

同年，东莞市全面启动社区卫生服务综合改革，按照“保基本、强基层、建机制”的要求，全面推开“健康守门人”工作。镇街医院的基本医疗服务逐渐被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所取代，处境尴尬。

一颗“小石头”撬动一个特色专科

从“衣食无忧”到“衣食无着”，夹缝中的南城医院开始思考转型。但如何转型？全面发展吗？从1959年成立至2008年，南城医院已建设了49年，但依旧乏善可陈。名为“医院”，可南城街坊还是“亲切地”叫它“篁村卫生院”。

此时，东莞市卫生局针对“双转移”后出现的门诊量下降等问题，提出了各级医院要因地制宜地创建自己的重点专科、特色专科和特色服务。

南城医院领导班子从困难中看到机遇——努力加强专科建设，在一个“点”上发力才是医院转型最优解。但这个“点”又在哪里呢？

“高精尖的器官移植这类技术，高大上，我们基层做不来，社会也没那么多需求，老百姓也不信任；在常见病多发病中，赶上新时代，赋能新技术、新理念，形成技术优势，既有需求，又有新质生产力，才是王道。”王三贵说。

迷茫之际，他们发现，仅2006年，南城医院有限的患者里通过B超发现胆囊结石的就有1100例，但这些患者选择在南城医院手术治疗的寥寥无几。

“广东是结石病的高发地区，患者基数大，而那时东莞的结石治疗水平整体比不上城市发展水平，当时很多结石病人都选择去广州治疗。普通外科微创手术在东莞开展范围也非常窄，阑尾炎这样的小手术都还在‘开大刀’。”王三贵对“医学界”说，“胆结石属于基层病，我们应该将它留在基层。微创治疗胆结石，大有可为。”

2008年，南城医院成立腹腔镜内镜微创保胆专科（后更名为肝胆专科），以“微创”为发展方向，大胆引进“保胆取石”技术项目。

“先从‘傍大款’开始。”王三贵笑谈。南城医院先后和国内肝胆领域的知名专家们，如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张宝善教授、广州市番禺第二人民医院乔铁教授、广州市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刘衍民教授、中山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现调任广东省人民医院）陈汝福教授、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焦兴元教授等签约。这些顶级专家团队的加盟不仅带来了一批前瞻性技术，促进了专科建设加速度发展，也重塑了市民对医院的信心。

肝胆专科的医护们一面通过“请进来，送出去”向上学习；一面扎根临床，坚持自主创新，瞄准“精准可视化胆石诊疗技术”开启系列研究。

“单孔经皮经肝胆道镜碎石取石术”便是成果之一。王三贵团队发现，绝大多数肝内胆管结石患者是因急性胆道感染而入院，并常伴有严重的并发症，如肝脓肿、败血症、休克，此时做手术的并发症发生率高、残留结石率高、死亡率高、再次手术率高。为了解决这一难题，2017年，王三贵和团队引进并改良了“单孔经皮经肝胆道镜碎石取石术”。该技术在超声或CT引导下，经皮肤做0.5-1cm穿刺孔，穿刺直达肝内胆管，依次把胆道内结石取掉，创伤小、出血少、安全性高、有效性高。这项技术累计治愈了来自全国各地300多名经历4-5次以上开腹手术仍反复复发的肝内胆管结石或终末期胆病的垂危患者。这一项技术被评为当年的广东省卫生健康适宜技术推广项目。

至今，这家小小的镇街医院的肝胆专科已获得了2项国家发明专利、30项国家实用型专利、9项知识产权软著、3项广东省卫生健康适宜技术推广项目、累计出版专著5部。

“有结石，到南城”不仅在东莞家喻户晓，还吸引了诸多外地患者。数据统计，南城医院的胆石病患者40%来自市外、省外甚至海外，肝胆专科手术量节节攀升。

2004年-2006年，3年才做了4台手术；

2019年，1100台；

2020年，1400台；

2021年，1800台；

2023年，2334台！

一个专病挑起了一个专科，一个专科撬动了一家医院的跨越式发展。2022年7月，东莞市南城医院成功获批增挂“东莞市肝胆医院”牌子，成为全国首个基层肝胆医院。

挂牌肯定了医院肝胆专科的品牌影响力和学科建设水平，也带来了新的挑战——疾病谱改变，病种难度系数飞速提升。王三贵告诉“医学界”：“许多病人就是冲着‘肝胆医院’这块牌子来的，疑难杂症越来越多。在刚开始的三四个月，我几乎每周都要带着病历去一趟广州进行讨论和请教。还好，我们最终接住了这块牌子带来的荣誉和考验。”

这些高难度案例成为南城医院肝胆专科服务能力越来越强的鲜活明证。2023年，南城医院肝胆专科三四级手术占比61.1%，同比提升76.7%；微创手术占比44.6%，同比增长23.52%。王三贵说，不断精进技术就是一家医院生存发展的底气、骨气和勇气。

2023年底，南城医院全职引进了美国肠胃肝胆专科学院院士、世界大肠专科学院院士张全亮教授，并成立张全亮院士工作室，开设“东莞市肝胆医院国际肝病诊疗中心”。

张全亮旅美四十多年，师从乙肝病毒的发现者、诺贝尔奖得主巴鲁克·塞缪尔·布隆伯格教授，担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斯坦福大学及北加州大学医学院专科教授。6年前，他回国之后应邀成为中山大学附属第七医院肝脏病学主任、中山大学医学院教授。这种级别的专家居然落户一家镇街医院，张全亮的朋友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张全亮的加入，是南城医院三番四次“求”来的。“我们虽然是家镇街医院，但从没放弃过国际视野。”王三贵从南城统战办得知张全亮是南城篁村人之后，反复邀请他到医院参观。一句“大医院不缺您，但南城需要您，家乡人民需要您”打动了张全亮的心，毅然入职南城医院。

“一步步来，我有信心在南城医院建设一个顶尖的肝病专科。”张全亮说。

昔日最小最破逆袭成同级第一

在肝胆专科这一“头雁”的带动下，与之共生共荣的“群雁”也得到了长足发展。以肝胆专科为龙头，内镜微创精准诊疗为主线，南城医院互补性地打造出消化内科、泌尿外科、重症医学科、影像科、超声科、麻醉科、介入科、肿瘤科、海扶微无创医学中心等市内知名的优质学科群。

2023年5月，医院扩容提质一期工程（济和楼）正式启用。这栋新楼从改建到投入使用，仅仅花了10个月，创造了东莞医院建设的纪录。

“终于告别了‘老、破、小’，基本实现了‘四个现代化’。”王三贵介绍：一是诊疗环境舒适规范化；二是信息系统智慧化；三是诊断诊疗设施现代化，设备累计投入及计划投入超过1.3亿元，目前东莞最先进的科研型核磁共振、DSA复合手术室、4K腹腔镜、ECMO、海扶刀等均已配备齐全；四是诊疗服务品质化。

新大楼的投入使用让王三贵以为可以至少三年不用担心病床紧张。没想到，病床很快就不够用了。2023年12月，医院又翻新了旧院区的老住院楼部分病区，增设了80张床位。

为何病人增长如此之快？王三贵认为，这是医院环境改善、设备更新、学科设置齐全、高技术人才到位、诊疗水平提升、品牌效应带来的连锁反应。

“比如心脑血管急诊病人，以往我们都不敢接，最好的方式就是尽快办理转院，别耽误病情。如今，医院卒中中心、胸痛中心均已高标准高质量运行，病人从入院到上手术台，平均花费时间20分钟，从入院到完成手术最快者仅40分钟。”

2023年8月，东莞市南城医院（东莞市肝胆医院）顺利通过二级甲等医院评审，11月正式挂牌。

2024年2月，东莞市二级公立医院2022年绩效考核成绩放榜。东莞市南城医院（东莞市肝胆医院）排名第一。昔日东莞最小最破的镇街公立医院，如今成了全市同级状元！

这是南城医院外科病区患者留言墙上的一首小诗。这面墙上一层又一层贴满了患者的感谢。

王三贵表示，虽然南城医院近些年一直良性发展，但员工收入相对还是偏低。人才能来，能留下，除了个人的职业发展选择，更离不开治病救人的情怀和成就感。

“这面患者留言墙，就是给我们的荣誉墙、励志墙，也是鞭策墙。”

东莞市南城医院（东莞市肝胆医院）外科病区患者留言墙，图/受访者

未来想建三甲医院

做镇街医院里的优等生并非南城医院的最终梦想。

2013年7月，南城医院承办了全国内镜微创保胆取石（息肉）学术研讨暨手术演示会议。由一家镇街医院承办全国性学术大会，这在东莞是史无前例的。王三贵也第一次面向来自全国的300名业界专家、精英进行手术演示，“我的脚都在抖。手？手不敢抖。”

时隔整十年，2023年7月，王三贵站上了第五届国际微无创医学长江高峰论坛的主论坛讲台，在国际权威学术大会上自豪地宣讲：“我们是一家很小的镇街基层医院，但也是全国第一家基层肝胆医院，建设了全国唯一的胆石病国家级生物样本库。”

2013年的会议上，王三贵展示了团队从患者身体里取出的1500份结石标本，吸引了中国工程院院士钟世镇等专家的注意，打下了我国第一个胆石主题博物馆——人类胆石博物馆的建设基础。

2023年，人类胆石博物馆4.0正式落成。800㎡的展馆内展示了7000余份胆道结石标本，这些标本的患者来自全国32个省、市、自治区及美国、马来西亚、法国、澳大利亚等7个国家和地区。

在东莞市博物馆联盟指导下，其680件藏品通过专家鉴定，“胆石百科全书”和“攻克胆石的历程”两个展览基本陈列方案通过文博专家鉴定。目前已获得广东省博物馆协会备案，纳入国家博物馆序列管理。

人类胆石博物馆馆藏的人类胆石标本，图/受访者

与此同时，这十多年来积累的胆石标本具有患者的科研授权同意，是全国最大的胆石科研样本库。

2023年6月，南城医院获国家科技部批准生物样本库建库，成为全国第一个致力于胆囊疾病研究的国家生物样本库。

“临床是今天，科研是明天，科普是后天。”王三贵表示，“未来，我们想成为大湾区知名的肝胆医院、花园式的医院、研究型的医院、三级甲等医院。”

从1996年医院被评为一级甲等医院，到2023年挂牌二级甲等医院，南城医院的这条升级路走了整整27年。

“从二甲到三甲，又需要多少年？谁知道呢？但总归要有梦想嘛。”王三贵笑言。

来源：医学界智库